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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O3@immortal_water

【米尤】《水母》

《水母》
文/睡前

#Mikhail×Yuliy

    “雪中奔跑着的、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绝不是尤里的错觉”



    九月的赤坂热雨淋漓,船只于码头靠岸。稍纵即逝的艳阳伴着岸边和煦的海风,空气中飘来阵阵温暖湿咸的气味。即使已经差不多到了夏日的尾声,这座东方的岛国也仍是如此炎热。远处穿着墨绿军装列队巡逻的兵士正在检视着码头卸下的每一样货物,纷纷扰扰的嘈杂声中只有懒洋洋的日光悄无声息。

    微咸的风卷走残存的某种特殊的腥味,混杂其中的仅剩新鲜海产的味道。再怎么嗅也嗅不出那丝许多余的气味,尤里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线,一艘货轮正从那里缓缓消失。

    这不是他第一次追着吸血鬼的踪迹到日本来,但正像吸血鬼生性厌恶阳光,出生在西伯利亚的他也并不喜欢温带炽热的夏日。滚滚的热浪混杂各种不同于淡薄冬日的浓烈气味,已经令尤里不止一次倍感不适。他的嗅觉被这湿润的夏天所严重侵略,即使不至于失灵,也不比往日更灵敏。尤里讨厌这种感觉,然而他对这频频下雨的闷热天气毫无办法,除了认命没有别的选择。

    吸血鬼为什么会如此偏爱这座偏安一隅的岛国,尤里不知道。他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吸血鬼会考虑的事情,一向只是随着本能一味地追逐,以至于陷入烫人的夏日中无可奈何。

    失去作用的嗅觉在码头显然不能再发现什么,尤里的心中生出小小的烦躁,但很快又平息了。追查吸血鬼的踪迹不能急于一时,对待猎物就应该保持十足的耐性——这是他在那片已然远去的冰天雪地中学会的。而教会他这个的人,是他的哥哥米哈伊尔。

    如果没有发现什么痕迹的话就照常行动,做该做的事情,不要有可疑的举动。威拉德教授是如此嘱咐的。尤里提着装有武器的琴盒,深吸了一口气。湿热的海风灌入肺中,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那一缕他追着来的淡淡血腥早就不知消散去了哪里。

    菲利普他们不像尤里这样可以依靠嗅觉追踪吸血鬼,所以多少只能按部就班地从各种纸面资料调查吸血鬼的蛛丝马迹。但说到底如果不是九段分室的人屡次插足他们的调查,他们也不必分头行动。异国人在这座岛国果然还是不能随心所欲。可是问题就在这里,那些活在阴沟里偷偷吸血的老鼠是怎么避开他人耳目的?

    这个问题尤里一时之间还得不出准确的答案。他脚步匆匆地远离码头,在巷道中七拐八拐之后来到了一幢小小的单层洋房门外。罗宋汤熟悉的香味正从门窗中飘出,尤里掏出钥匙打开门,入目只见狭窄的洋房尽头,而浓郁的香味自右拐角处飘来。他径直走入屋内,走进厨房的时候看到米哈伊尔正在烹饪午餐。

    “哥哥,我回来了。”尤里说。

    米哈伊尔套在身上的白大褂还未脱去,似乎是刚从工作的场所那边回来。他简单地应了一声,盛了两碗汤放在一旁的餐桌上,而桌上还有着几个面包。然后他转头歉意地看向尤里。

    “工作那边耽误了,只能准备这些了。”

    “没关系,我也回来迟了。”尤里拉开椅子落座,他垂下眼,目光落在面前的汤碗前,汤香就飘聚在他的鼻尖处。他又抬起眼,看见米哈伊尔宁静如同水泊的双眼正望着他。

    “今天也在忙同样的事情吗?”米哈伊尔问。

    尤里怔了怔,似是还不习惯米哈伊尔的注视一般。但他却很快回答道:“是的,今天也没有什么进展。”他说着,低头舀了一勺汤喝下。

    吸血鬼仍在残害这座城市中的无辜平民,作为狩人,尤里理所应当竭尽全力铲除这些吸血的怪物。然而要将吸血鬼赶尽杀绝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轻松,起码他并不能屡屡追上吸血鬼的踪迹。那些肮脏的败类毁了他的故乡,残杀了他的同胞,他对他们恨之入骨,恨不得立即将他们猎杀殆尽。但是尤里现在却是像这样平静地坐在餐桌前享用午餐,明明该做的事情一点进展也没有。

    他抿起了唇,肩膀不由自主地微微绷紧了。

    不,不止如此。尤里刻意移开停留在米哈伊尔身上的注意力,就如同是在催促自己逃避面对哥哥一样。为什么对吸血鬼的调查毫无进度也没有多少急躁,答案不就在眼前吗?

    本以为也被吸血鬼所杀的哥哥还活着,这件事冲淡了他对杀死吸血鬼的迫切。尤里为此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罪恶感,他知道自己不应这般平静,不应为这短暂的、属于兄弟的瞬间感到喜悦,但他做不到。

    与哥哥相处的这段时日里,尤里已经十分了解哥哥变成了什么模样,即使他还不怎么习惯,可他清楚就坐在自己对面的人是他的哥哥。

    蓄长了的蓬乱银发、淡色温和的双眼,还有那显眼的疤痕和苍白的脸色。米哈伊尔的样貌已与过去不一样,甚至连性格都改变了不少。哥哥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吸血鬼的过错,尤里心里不能再明白。

    会在日本碰到米哈伊尔纯属意外。V Shipping的成员追着吸血鬼的足迹而来,以直江宅邸为据点,尤里本也不例外。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与哥哥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再会,倘若不是那一声忽如其来的“尤里”,他也不会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突然止步。

    熟悉的、揪出过往种种的那个声音,尤里是听着它学会狩猎的。他绝不可能忘记米哈伊尔的声音。

    尤里那时下意识地循声望去,正与米哈伊尔对上目光。他顾不得同伴们讶异的问话,就连自己的大脑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冲了过去。

    大不相同的容貌不复过去的爽朗笑容,却也牵出一丝的温和。米哈伊尔也惊讶地望着尤里,而尤里更加惊讶,甚至可以说是震惊。

    “哥哥?”他叫出声的时候,身后的同伴都瞪大了眼,同时以菲利普和法隆为主已经大呼小叫了起来。

    尤里的脑海自那一刻起变得一片糟乱,如同沉睡着的湖泊被投入的石子激起道道涟漪。可是这涟漪于他而言甚至可以说是惊涛骇浪,因为他从未想过哥哥还活着。

    米哈伊尔在那个时候因为古斯塔夫的安排,像他们的父亲那样离开了镇子。而过后不久,吸血鬼就袭击了他们的村落。尤里记得自己当时一遍遍地询问在雪地中救了他的威拉德教授有没有见过独自一人的银发天狼,教授除了摇头给不出别的答案。他本以为吸血鬼没有放过米哈伊尔,或者像迷失在严酷雪日的父亲他们那样,米哈伊尔也迷失了方向。而即便米哈伊尔后来回到了部族的住所,那里也已经被大火烧净了。

    早已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猎杀所有吸血鬼的尤里因为与哥哥的再会迟疑了,这是不对的,可是谁也不会因此苛责他。多萝西娅说她从来没见过尤里露出那样的表情,就连一向看尤里不顺眼的菲利普也难得没有挑刺。

    他们都在与吸血鬼的战斗中失去了太多,不只是亲人,还有更多宝贵的东西。尤里也是那一瞬间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米哈伊尔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他想知道米哈伊尔离开镇子之后发生了什么,也想知道米哈伊尔为什么会在日本。

    哥哥那时望着他的神情从不显于色的惊讶中逐渐变得沉静下来,尤里立刻意识到了。他意识到米哈伊尔是知道的,天狼一族发生了什么。堵塞在七窍里早已麻木的某些东西因此而又一次松动了,四肢百骸中流淌着的血像活物一般跳动着。尤里感觉它是在跳动的,天生猎者的苍色血脉于濒死之中显露在体表,像惊恐万状的灵魂被滴淋鲜血拖出了幼犬的躯壳。

    是恐惧与野兽之血让他活了下来,这毫无疑问。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亲族的死去,他的血液就不会因愤怒而跳动,同时在大火咬啮村落的时候,他也会一起坠入吸血怪物营造的地狱当中。

    不尽的喜悦被长久以来的伤痛所盖下,尤里后知后觉自己其实已经紧绷到了摇摇欲坠的地步。他迫切想要与哥哥说些什么,无论是数不清的疑问还是想要单纯地倾诉喜悦,他都需要时间。于是他在那个时候少见地向威拉德教授投去了恳求的目光,而教授沉默着点头了。

    那么,尤里就暂时住在我的住所那边吧。米哈伊尔最后是这样说的。

    他说话的样子与过去大相径庭,无论是语气还是那不苟言笑的模样都令尤里感到十分陌生,唯有念及尤里的名字时,米哈伊尔亘古不变的神色才会有些许松动。这让尤里还能从哥哥那已不甚熟悉的模样当中看见过去的影子,他仍记得那时候永不消融的雪。

    冰冷却保护着他们的雪随着大火一同烧作焦黑,但西伯利亚永不停歇的茫茫冰雪很快又会掩盖一切,只留下烧毁的残垣断壁。哥哥笑着时的样子其实不曾在尤里的记忆里模糊过半点,尤里一瞬有过遗憾,现在的哥哥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开朗地微笑了。但他同时也想起来,自己其实也不再会像小时候那样和哥哥亲密无间。

    氤氲的热雾缓慢地下沉,罗宋汤渐冷。尤里回过神来,连忙几口喝完已然温凉的汤水。米哈伊尔则还在不紧不慢地一勺一勺地喝着汤,没有动桌上的面包。尤里的视线难免又往米哈伊尔身上飘去,他并没有问许多问题,只是大概知道了米哈伊尔会在赤坂的缘由。

    米哈伊尔似乎是在为军方担任顾问医师,而医师的工作相当繁忙。他的眼底有着久未消去的黛青,不知道究竟有多忙碌到何种地步,但尤里知道米哈伊尔的忙碌缘何而来。赤坂近日吸血鬼频繁作案,再加上百虎党作乱,每日不知道有多少伤者,而更多的是陈在案发现场的死尸。

    尤里已经不是第一次嗅到米哈伊尔的身上传来血腥味了,他被夏日所磨钝的嗅觉不至于辨别不清哥哥身上异样的腥味。但哥哥是比他更强大的天狼,他不担心哥哥会受到吸血鬼的攻击,他只是担忧哥哥是否会过度疲劳。

    哥哥会去做医师的工作当然也是因为吸血鬼的事情,然而哥哥毕竟不是V Shipping的成员,尤里并不能透露太多自己的工作。在这赤坂,异国人是最显眼的,无论是狩人还是吸血鬼……九段冰室的长官已经来来回回和威拉德教授打了不少交道,明里暗里都有妨碍的意思,尤里只希望哥哥不会被盯上。

    米哈伊尔放下了调羹,尤里抬起眼,正看见米哈伊尔捧起了汤碗,他跟着也站了起来。

    “我来洗吧。”尤里说着,接过米哈伊尔手中的汤碗。米哈伊尔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尤里却也沉默了起来。他把汤碗放入盥洗的槽位,听见米哈伊尔走动的脚步声。

    米哈伊尔似乎走进了卧室。尤里记得哥哥的卧室并不大,是整间屋子光照最好的地方。那间卧室说得上是简陋,却也或多或少摆放着一些东西,除去摆放着的好几盆和式盆栽,窗边的桌上放着一个玻璃水缸。而就在那清澈的咸水中,透明的水母伴着寥寥的水草不住地游曳着。

    淡色的荧光于白天不甚明显,浅海的精灵时常会误被渔夫打捞上来。尤里听说有些日本人会像这样找一个玻璃制的水箱,把捞上来完好无损的水母置入箱中观赏。那些曳动在水草间,以浮游生物和小型甲壳类为食的水生物有着微弱的毒性,通常单体生活。哥哥的水族箱中倒是有着不少这样的生物。

    尤里过去在西伯利亚的冰河中,除了父辈们钓起的那些说不出名字的肥美生鱼以外,没见过其他鱼类。而跟着教授随波逐流的时候,他也只在渔夫的网中见过像瘪去的水袋一般湿淋淋的水母。至于活生生、饱满如菌类又肆意舒展着触须、吞吐着气泡的水母,他是在米哈伊尔的卧室里才第一次见到。

    为什么要饲养这样柔弱又毫无用处的生物呢?尤里这样思考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会再像过去那样把问题对着哥哥脱口而出,而哥哥也不再会抚摸着他的卷发,眨着眼向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明。

    过去的记忆其实仍历历在目,尤里是清楚记得哥哥究竟有多么温柔可靠的。哥哥是被冠以神明之名的天狼,皑皑白雪中找不出比他更强大的狩猎者。即便于红光中凋零的飞尘试图乘着风去追赶星辰,星辰也会将它们抛在身后。尤里曾以为冰川永远不会融化,就像相伴而生的星辰不会离他远去。然而就算是不愿被过往种种推向未来的他也不得不受尽摧折而改变,何况是像孤狼一样独自流荡着的哥哥呢。

    洗净的两只碗被孤零零地摆在了碗架上,尤里擦干手上的水渍,嗅到屋子中飘着一缕淡淡的霉味,还有骤雨离开后飘入房子中的压抑土腥味。这样的气候,米哈伊尔习惯吗?尤里不可遏制地思考与哥哥有关的问题。他转过身,正巧看到米哈伊尔不知何时又站立在了厨房的门口。

    “尤里,”米哈伊尔声音低沉地叫道,表情淡淡,尤里无法从他的神态中判断出他究竟想说什么,“你过来一下。”

    尤里不明所以地走过去,米哈伊尔却转身带着他走向自己的卧室。

    水箱被摆在卧室最显眼的地方,而箱中的水母在橙红的光斑中汲取白日的温度,于日照过后泛暖的海水中畅游,用纤细的触须揽食着浮游生物。尤里看到几个空了的彩色螺壳沉在箱底,光滑、柔软的水母是如此无忧无虑,与每日都在烦恼着许多事情的人类截然不同。这是一种天然的美丽生灵,在粼粼的光照下影动着不同的颜色,海藻一般的长须却贮藏着摄伤其他生物的毒素。

    “尤里,你喜欢吗?”米哈伊尔走到水族箱旁抬起手,指尖顺着箱沿一滑而过,他转头看向尤里,却是忽如其来地问道。

    “这种生物吗?我觉得还好吧。”尤里思忖着说道,垂下眼望着箱中漂浮着的水母。然而还未等他说出一个答案,米哈伊尔冰凉的手指忽然搭在了他的头发上。

    尤里怔了怔。米哈伊尔的手掌轻轻地盖在他的卷发上,以一种熟悉的力度细微地揉动着。尤里错愕地抬起眼,视线正与米哈伊尔对上,却莫名从那双冰块一般冻结了的淡色眼眸中看出了一种思索着的情绪——他意识到那种情绪叫做回忆。

    “……哥哥?”尤里发出了一声疑问。被夏日所封闭的感官如同紧合的水阀,在即将决堤时才被骤然打开,那些麻木了又迟钝了的感受像飞舞着的小虫子,拼死钻入他的感知里。他听见米哈伊尔的呼吸很轻,而他的心跳很沉,与此同时,那抚摸着他头顶的指尖不知为何如此冰冷,令他在炎热的夏天里也几乎要打一个寒噤。

    米哈伊尔的手自然而然地顺着尤里卷曲的发丝轻轻滑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这冰冷的触感像仙人掌扎上来的刺,明明贴服在他的颈间,却生出几丝微妙的痒意。尤里不由自主想避开,最终却还是站着没动。

    米哈伊尔微微地笑了。

    “说起来,尤里你还是像以前那样,喊我‘哥哥’啊。”
  
    “——什……”尤里一时语塞,直至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对哥哥的叫法似乎十分幼稚。

    他来不及惊讶米哈伊尔显露出的久违笑意,下意识就想张口反驳,米哈伊尔搭在他肩上的手指却用上了一把力,如同是在确认什么一样。

    针刺一般的感觉又来了。尤里说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他被这温吞气候磨平的感知时而跳动时而无知无觉,缓缓爬动着的野兽之血分明是想倾诉什么,却又什么也说不出。

    哥哥改变了许多,又似乎还保留着什么。尤里以为自己可以清楚分辨,记忆里那个鲜明的哥哥却在与现在的哥哥不断磨合成同一个人……对的,同一个人——尤里忽然微微放松了肩膀。他终于察觉到奇怪之处,为什么他会下意识把过去的哥哥和现在的哥哥分开看待?

    无论米哈伊尔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哥哥,这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他没有抗拒与米哈伊尔的肢体接触,同时想起先前收到的来自多萝西娅的联络。赤坂近日的确混乱,领导着百虎党作恶多端的鞍岳豪一郎却不知为何引着手下离开了赤坂,如同是追着谁的踪迹一般。根据V Shipping获得的情报,百虎党毫无疑问受到了吸血鬼的利用,会离开赤坂大概也是因为吸血鬼有所行动。

    威拉德教授因此打算安排他和多萝西娅追查鞍岳豪一郎的行踪,以期抓住吸血鬼留下的蛛丝马迹。所以也许会有一段时间尤里都不会回到米哈伊尔的住所……他抬起头,迟疑了一瞬,还是对着米哈伊尔说道:“哥哥,我因为工作的事情,大概会离开赤坂几天。”

    “你要几天不回来吗?”米哈伊尔说。

    “是的,所以……”尤里点头,他继续说着,话语却猛地止住了。米哈伊尔单手抬起揽住尤里的肩背,把他抱在了怀里,同时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哥哥的手掌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拍了拍。

    “工作是和吸血鬼有关的事,对吗?”米哈伊尔在尤里的耳畔低声说道,“尤里不要勉强自己,记得早点回来。”

    尤里打了个寒噤。他说不清这是什么感觉,哥哥的怀抱是冰凉的,在这流汗的夏天中毫不燥热,然而却不知是何处悄然滋生出违和感的种子。那种感觉比之前更强烈,也更明显,是在哥哥拥抱与说话时所展开的,某种颤栗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尤里的双肩,他觉得耳根一阵发麻。

    哥哥明明还是那么温柔,到底是哪里不对?

    “不是什么特别难的工作,”尤里努力拽回自己的感知,他眨了眨眼,“哥哥不用担心。”

    米哈伊尔松开手,那种压迫感立即远去了,尤里又放松了下来。他又觉得莫名其妙起来,哥哥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对劲,难道是因为他与吸血鬼战斗太多,所以才会对肢体接触这么敏感吗?

    “说起来,尤里离开赤坂,是要去哪里?”米哈伊尔侧过身,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水箱。透明的水母缓慢地游荡着,长而纤细的触须随水波动,裙边翻出漂亮的褶皱。水母正在大口吞咽着浮游生物,米哈伊尔只是望着,指尖滑过了玻璃器皿的表面。

    尤里的视线也触及器皿当中的水生物,却忽然注意到米哈伊尔的指尖不知为何泛着淡红,指节与指甲盖的尖端都薄而瘦削。

    “教授是说在静冈,我和多萝西娅大概会坐火车过去。”

    “静冈吗,过去倒也不需要一天,”米哈伊尔说着,抬起眼看向尤里,微微笑了笑,“注意安全,尤里。”


    去往静冈的绿皮火车正不断远离赤坂,车窗外绵延的风景疾驰而过,山岚凉爽而又清新,与人类聚集的城区所有着的气息截然不同。尤里的嗅觉也终于得以解脱,不再被这热夏所压抑。

    “所以,尤里,你和你哥哥这阵子相处得怎么样?”多萝西娅一边翻阅着手上的报纸,一边随口问道。

    “为什么要问这个?”尤里怔了一下。

    “因为尤里你看上去好像心情不错,”多萝西娅笑了笑,“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工作,如果是以前的话,尤里你会显得特别严肃呢。”

    “……会这样么?”

    “会的呀,涉及吸血鬼的事情,尤里你总是会皱着眉,”多萝西娅说,“现在的话,就没有那么不好相处呢。”她说着,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噗嗤了一声。

    “对对,菲利普之前说过,说尤里在工作的时候完全无法接近,眼神也会变得很可怕。他可能被那样的你吓到过?嘛,不过现在的尤里没有那种感觉了……”多萝西娅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了起来,“尤里不用把自己逼得太紧也可以的。”

    尤里有些许不知所措,他移开目光,沉默了半晌才开口。

    “我和哥哥关系很好,哥哥教了我很多事情……所以我在哥哥身边的时候总会不由自主放松下来,”他说着,又移回视线,看了一眼多萝西娅,“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吧。”

    向吸血鬼复仇的想法并没有被冲淡,却不再那么迫切了。尤里还是会追杀自己见到的每一只吸血鬼,同时他也想保护哥哥。他不知道哥哥这么多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他有没有足够时间弥补这十年来的缺失,但现在的他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只能跟在哥哥的身后,他要变得更强,让与哥哥共处的生活不会再被破坏。因为他希望回去的时候,还能喝到哥哥做的罗宋汤。

    列车驶入站台,停了下来。尤里和多萝西娅都坐在座位上等着列车员过来再次检票,与此同时一些摊贩趁机在车窗外向车内的乘客兜售商品。

    “尤里,你要不要先吃饭?离到达目的地还有相当一段时间。”多萝西娅说道。

    “不用了,我不……”尤里说着话,忽然停住了。他皱起眉头,望向车窗外。

    “怎么了?”多萝西娅也皱起了眉。

    “有血腥味——是吸血鬼。”尤里说着,一把抓起手边的琴箱,忽然翻出了车窗,快步冲向了对面正驶入站的列车。

    “等等,尤里!”多萝西娅喊了一声,见状不对连忙也提起行李,飞快地下了车。她迅速整理目前的情况——对面的列车是返回赤坂的乘次,如果车上有吸血鬼,那也就意味着吸血鬼已经不必再留在静冈了?

    百虎党的成员离开赤坂已有数个小时,他们不可能也乘坐火车。在先前数次恐怖袭击活动中百虎党都是受吸血鬼操控的,现在根据可靠消息,两边已经拆伙,鞍岳豪一郎大概是觉得不满才会追着离开赤坂。若是吸血鬼要返回赤坂,那也就是说赤坂即将发生什么?

    多萝西娅来不及思考更多,她跟着尤里上了列车,正巧他们先前乘坐的列车停止检票开始驶离站台,他们已经不可能再前往静冈了。

    “尤里!”多萝西娅叫道,她快速穿过乘客的座席,却还是不得不避开走动着的列车员和乘客。就在她前面的尤里忽然止住了脚步,视线投向了车窗外的月台。

    列车已经开始长鸣,在震耳欲聋的鸣笛声中,尤里回过身,急切看向多萝西娅。而多萝西娅也看到了,前往静冈的列车彻底驶离了站台,就在那对面,一群戴着面具手持武器的党众堂而皇之地出现了。

    多萝西娅不能更吃惊,她已经认出,这群人正是离开赤坂的百虎党,居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多萝西娅,尽快疏散乘客,车上还藏着吸血鬼,你去拖住他们。”尤里反身冲回,却是快速地对多萝西娅说道。多萝西娅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把银制手枪。

    车厢中的乘客都发出了惊叫,纷纷慌乱地跳下列车,列车的鸣笛也戛然而止。尤里嗅到空气里飘来的血腥气味,他循着这气味望去,正看见一个黑色的背影自落荒而逃的人群中一闪而过。

    “上啊,这辆列车已是我等所有物,找出克什纳!杀光这群鼠辈!”鞍岳豪一郎挥舞着手中的武士刀,怒吼出声。

    冲过站台的百虎党众向着四处奔逃的民众大开杀戒,尤里紧紧皱住了眉头,最终收回目光,没有去追那个被他发觉的背影。他毅然决然地跳下了列车,抖开手中的琴箱,将三节棍甩了出来。

    锐刃碰撞发出铿锵一声,尤里挡住一名党众,听见背后传来军人喊声和嘈乱的军靴脚步声——大概是护卫队已经过来,然而四散的民众不利于兵士开枪,月台上只有他可以直接阻挡百虎党劈向平民的砍刀。他握紧手里的三节棍,向前一个大踏步,同时重心下压,拧腰横身将拦在面前的一名百虎党众手中的刃物劈落。

    而鞍岳豪一郎已然注意到了尤里的存在,他唐突跳出太过显眼,一绺异色的额发又与碧蓝的双目同日本人的面貌大相径庭,明显是个异国人。但这正好将百虎党的注意力引来他身上,不然许多的平民都将无法逃脱。尤里想着,表情冷了下来,鞍岳豪一郎也正瞪着他。

    “异邦人,克什纳就派你一个人来送死么?”鞍岳豪一郎握紧手中胁差,似是觉得可笑,大笑了起来。

    尤里没有回答,他提步冲上前,三节棍用力掣向鞍岳豪一郎,鞍岳豪一郎却不紧不慢地后退一步稳住高大的身躯,手里的胁差如冰雪晃晃亮起,迅疾地挡住了三节棍。

    “……宵小之辈。”鞍岳豪一郎不屑地念道,忽然大步往前,刃尖一翻朝下倾斜,贴着三节棍的棍身自下而上挥起。与此同时他大喝一声,刀片似花菱一般飞速闪动,指向尤里的脖颈。尤里急退数步,却眼尖看到身侧一名戴着面具的党众也在朝他挥刀。

    要躲开才行,但是前面还有鞍岳豪一郎。尤里心里数个念头闪逝,已经看清方向,脚步一滑的瞬间整个人身形一矮,直接滚开了斩落的两把长刀。他没有停止,一滚立刻又翻身起来,手里长棍一松拆分成铁链相连的三节,肩肘一紧把手中的一段棍刃猛地甩了出去。

    还想追来斩杀尤里的党众被三节棍甩出一截的顶刃刺中身体,惯性之下仍在向前,腰间却被刃物带出了长长一道血浪。浓郁的血腥味瞬时扑鼻而来,尤里心中一悸,只来得及飞快抽回三节棍拼合起来,挡住了挥来的刀刃——鞍岳豪一郎的胁差已然离他仅剩几寸。

    “哼,小子,你……”鞍岳豪一郎冷笑一声,正朗声说着什么,额角忽然一突,一枚子弹竟然穿了出来。

    鲜血和别的什么稠黄液体溅上了尤里的大衣,尤里吃了一惊,避开鞍岳豪一郎轰然倒下的尸体,条件反射地转头望向车厢。是多萝西娅开的枪吗?他如此想着,却想起多萝西娅已经追着吸血鬼去了。

    那是谁开的枪?赶来救人的兵士吗?尤里望向已经空荡荡的车厢,正看见黑色的衣角从车窗边撤走。他的心脏忽然就刺了一下,尽管此时遍地都血流成河,但他不会嗅错,那是混杂了火药味血腥气味,是那个正要离开的身影开的枪。

    他立即追过去,飞快跳进了车窗,望见那个黑色的背影迅速地钻进了车厢深处。是谁?尤里心中疑窦丛生,同时还隐隐有一丝不安。毫无疑问,鞍岳豪一郎和克什纳的合作关系已经分崩离析,此次劫持列车正是为了找出克什纳。如果克什纳就在这趟列车上,那么克什纳会想要杀死鞍岳豪一郎倒也不奇怪,而刚刚那个开枪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一只吸血鬼。

    多萝西娅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个时候也来不及去找她了,尤里只能自己追上去。他握紧了三节棍,紧追着那个背影。他不是第一次独自狩猎吸血鬼,与此相反,他经常因为太过穷追不舍而与同伴的行动脱节。

    教授也说过他不少次,但他总是克制不住体内躁动的野兽之血,每一次的战斗都像是身不由己地被体内沸腾的血液牵引过去。杀死猎物、杀死吸血鬼,流淌着的鲜血是如此告知他的。

   但是很奇怪,这段时间野兽的血并没有再次控制尤里的行动,如同被什么压制住了一般,直到现在他才又一次察觉到暗生燥热的血脉又在骚动。快一点,再快一点,血管正在高声鸣叫,好似无数细小生物正在为了追上这夏日烦闷的热潮而拼尽全力。

    前方的黑色背影似乎是用帽子盖住了脑袋,在如此狂奔之下也没有回头看过尤里一眼,而且明明车厢里这么多障碍,那个影子却依然奔跑得飞快。尤里的心跳加速,心脏像是要从他的胸膛里跳出来,他握紧了手里的三节棍,鼓动的心音几近炸裂到极限。他在追逐时忽然瞥见一块车窗玻璃的碎片,下意识就伸手攥在了手中,不顾碎片边缘割破他的掌心。

    狭窄的车厢已经到达这一节的尽头,洞开的车门外是炽热的烈日,尤里倏然用力掷出了手里的碎片。那块碎片沾上了他的血,透明的碎痕折射出红色的光影,于夏日里飞转降临,来得毫无防备。那个黑影脚步一顿,猛地转身避过,却仍是被砸来的玻璃碎片划破了帽子的边缘,一缕藏住的银色发丝因此被带飞出来,断裂在半空中。

    尤里也止住了步。某个一直困扰着他的感觉又来了,不知为何前所未有地强烈,而日本九月的季节是滚动中的沸水,生活其中的浮游生物不断冲撞着看不见的透明器皿,好似一定要从束缚着它的躯壳中脱出。一场盛大的角逐发生在炎炎热夏,是这般令人难以呼吸,尤里终于抓住了那个感觉。

    “哥哥?”他听见车厢随着他张口而崩塌的声音,但现实里的铁皮长廊并没有任何变化。唯有站立着的吸血鬼缓缓回过头,残破的帽子从银色的发间滑落,露出一张苍白的脸。

    挣扎的预感像水箱里冒出的气泡,积附在玻璃内壁,轻易便可抹去,但它是这般难以被忽视。尤里攥紧了手里的三节棍。

    “为什么?”

    尤里艰难地发出声音,而米哈伊尔沉默着。

    “哥哥你……变成了吸血鬼吗?”尤里轻声问着,紧紧捏着三节棍的手背绷出显眼的青筋,指节也因用力过度而泛出白色。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的未来,无论是在与哥哥重逢之前还是之后,发誓要将吸血鬼斩尽杀绝的他,此时毫无疑问是动摇了。他本是如此欣喜,并暗暗决心要保护好与哥哥的生活,绝不能再像十年前那样不得不仓皇出逃,逃离那永不消融的雪。

    哥哥明明是比他还要强大的天狼啊,在他的眼中,哥哥就是山雪的信仰,是他一直以来努力追逐的存在。为什么会是哥哥变成了吸血鬼?那器皿中奋力逃脱的浮游生物终究无法撞破壁障,而透明的、柔弱的水母也是如此苟延残喘着。他们竟然无论如何都是命运的食粮,怎么也不能摆脱宿命的捉弄。

    米哈伊尔的眸光沉入静默的阴影中,他的手中还握着射杀鞍岳豪一郎的枪支,脸上的疤痕第一次让尤里觉得陌生。他却忽然扯出了一个笑容。

    “尤里,很难接受吗?”他说着,眼中闪过血族独有的猩红。

    “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你想问我是什么时候变成了吸血鬼吗?”米哈伊尔淡淡地打断了尤里,“十年前就已经这样了,甚至比狗镇被摧毁的时间要更早。”

    “那也就是说,哥哥你在离开镇子之后就遭遇了那种事情吗?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告诉你?”米哈伊尔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摇了摇头,“告诉你之后,你打算如何呢?尤里,你是狩人,你发誓要杀光所有吸血鬼,对吧?看着已经成为了吸血鬼的我,你是会因为我是你哥哥而选择包庇我……还是杀了我?”

    尤里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眼中的情绪痛苦地挣扎了起来。

    “尤里,现在的你和十年前有什么区别?”

    “……那哥哥呢?哥哥现在和十年前又有什么不同?”尤里忍不住反问。他是记得的,记得米哈伊尔过去的笑容,记得米哈伊尔有多么温柔,记得山间飘飞的绒绒细雪落在米哈伊尔银色的发间,与如今苦闷的夏日截然不同。他那时畏惧着的寒冷是哥哥为他驱散的,而如今他厌恶着的燥热也应该由哥哥来熄灭。因为哥哥做出的罗宋汤,分明就与过去别无二致。

    米哈伊尔的神情一动,似是要说什么,一只手却忽然轻拍在他的肩头。他霎时冷下了脸。

    “米哈伊尔,你的过去还真是有意思啊,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宠爱着的弟弟吗?”一个嗤笑着的声音从米哈伊尔的背后传了出来。

    “……克什纳。”米哈伊尔淡淡地叫道,克什纳从他背后转了出来,目光睥睨着对面的尤里。

    “克什纳?”尤里的神色一冷,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中的三节棍。

    “米哈伊尔,我还想着为什么本该在赤坂驻守的你会跑来这里,原来是因为你的弟弟吗?”克什纳冷笑着说道,“叶夫格拉夫大人吩咐的事情,你该不会忘了吧。”

    “我没有忘,克什纳。你不是准备离开么?”米哈伊尔冷静地说道。

    “只是正巧经过罢了。不过,米哈伊尔,你怕是也多少应该有所表露吧?”克什纳看向米哈伊尔,脸上浮出讥嘲的笑,“就当作是为了同族使用你的尖牙和利爪,如何?”

    他刻意在“同族”二字加重了语气,血色的瞳孔似是看穿了米哈伊尔的想法,而后他又将目光投向尤里,不无恶意地说道:“上次的命令是杀了他,你没有办到,那么这一次不知道你是否可以成功阻止这个碍事的狩人?”

    “上一次……”尤里一怔,忽然看向米哈伊尔手中的枪支。

    “阿加莎可是因为你的出工不力丢掉了一只手臂和一条腿,后来更是惨死在这个狩人手下。米哈伊尔,你就不打算做点什么吗?”克什纳冷笑着说道。

    尤里彻底想了起来。他曾在某次调查中因为体内鲜血的催使而对一只贵族种追出太深,以至于同伴无法及时护援,当时藏匿在暗处的一枪狙击射伤了他的肩膀,他因此直接坠入了夏夜冰冷的河中。那是他来到日本以来最重的一次受伤,在那之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他最终杀死了那只贵族种,却也杀了救助他的华田医生。

    V Shipping一直在追查吸血鬼的动向,也在尽最大的努力阻止吸血鬼继续残害人类。像华田医生那样死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甚至狩人本身也已经伤痕累累。在尤里因为哥哥没有死而觉得侥幸时,吸血鬼仍然在作乱,利用人类间的矛盾制造冲突。百虎党的鞍岳豪一郎就在尤里的面前被米哈伊尔亲手杀死,那么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米哈伊尔又杀了多少人?

    哥哥已经,不再是那如神明一般的,最强大的天狼了啊。

    整个世界都像是在为此隆隆作响,过去绵延的雪山从记忆深处开始崩塌,那个带着尤里跋涉深雪的神明,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而信仰着神明的信徒也消失了。尤里在那毁灭的声音中浑浑噩噩,他听见克什纳还有说什么,却怎么都听不清楚,而哥哥的神情阴郁得像一张白色面具,无悲无喜,却溅上了大片猩红。尤里觉得自己再也看不见哥哥了,他看见的是米哈伊尔,一个欺骗了他的吸血鬼。

    克什纳不知说着什么,脸上还挂着讥嘲的笑容,施施然地转过身要离开车厢。尤里忽然冲了过去,滚滚的野兽之血如卷起的烽火,炽烈地在他体内翻腾着。他紧握着三节棍,尖刃毫不犹豫地刺向克什纳的后心。

    米哈伊尔却横过一步,丢掉手里的枪支后飞快掣出腰间的短刀架住了尤里的攻击。

    克什纳没有回头,只是哼笑了一声,然后就从车厢尽头消失不见了,只留下对峙着的兄弟二人。

    为什么?尤里是想要询问的,却无法开口。他的愤怒和悲伤都到达了临界点,那闪动在他眼中的苍蓝光芒甚至要刺伤他自己,而他几乎控制不住,好似肢体要随着破碎的精神一同湮灭。他咬紧牙关,浑身的力量颤抖着集中到手部,如同他的信仰只剩手里的武器。

    “尤里。”米哈伊尔低声叫道,尤里的目中却跃动着鲜明的火。

    “你还……杀了多少人?”尤里缓慢地说着,“你让我和你一起生活,是因为你要监视狩人吗?还是说——”

    “米哈伊尔。”尤里念着那个神明的名字,却不复欣喜,他竟然觉得有一丝令人恐惧的平静,像是他已经打算放弃溃散中的世界。

    “你是在利用我吗。”

    米哈伊尔倏然后撤一步,短刀与三节棍的刃摩擦出一个拖长的刺耳声音,转瞬化解了尤里施加上来的力度。他注视着尤里,神情不知为何有些可怕。

    尤里在那注视下觉得一阵心悸,他直觉米哈伊尔即将说出什么,可米哈伊尔只是那样望着他,那苍白、可怕、阴郁的表情下如同有什么藏着的东西呼之欲出,又被死死按住。

    米哈伊尔淡色的眼睛就像是西伯利亚灰色的雪天,那是尤里所熟悉的颜色,可是它却变得如此尖锐,他在那双眼中看见了翻涌着的乌云一般的情绪。那与他所感觉到的是一模一样的愤怒。

    “我不能让你去追杀克什纳。”米哈伊尔终于说道,却不是在回答尤里的质问,并且说话的口气十分冷硬,分明是在克制着什么。然而冰冷的怒火还是舔舐着他们二人,像是在催促他们做出抉择。

    忍耐,还是爆发?尤里的态度强硬了起来,他直接一步上前,战争就发生在这窄小的空间当中。

    “我是狩人,”他冷冷地说,“克什纳是我的目标。”

    “所以,你要打败我?”米哈伊尔嗤笑了起来,“尤里,你不是我的对手。”

    三节棍裹挟着一道劲风猛地扫向米哈伊尔,米哈伊尔却没有选择后退,而是握紧短刀,比尤里更加强硬地上前,挡住尤里袭来的攻击。尤里手腕一抖,三节棍向下落去,他双手交叉抓住中段,拧身又一次朝米哈伊尔击去,米哈伊尔却再次利落挡住,跟着另一只手也握住了尤里的三节棍,用力往下压。

    尤里咬牙想甩脱米哈伊尔的手,米哈伊尔却纹丝不动,短刀的尖端刺向他,他不得不后撤避开,受惊之下松开了手。米哈伊尔随即就将三节棍丢到了身后。

    尤里略作停步,忽然又提气冲上前,两手阻住米哈伊尔的手腕,奋力把短刀朝上推去,米哈伊尔却莫名松了手,短刀自他们二人之间掉落。尤里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喉间已然遭受一记击打,他顿时呜咽一声,接着就被攥住了脖颈,整个人都被米哈伊尔按倒在一边的车座上。

    米哈伊尔用空着的手抓住尤里下意识挥来的拳头,而尤里掌心被玻璃划破的伤口已经被撕出更深的血痕,鲜血一下又开始汩汩涌动,淌落在米哈伊尔的指间。米哈伊尔的身体轻微地一顿,他的视线划过尤里被迫仰高的脸,而被他攥住的纤细脖颈颤动着,血液就在这薄薄的皮肤之下不断循环往复地流动。他不由自主露出了獠牙,狠狠咬在了尤里的颈侧。

    尤里的身体猛烈地挣动,于恐惧与窒息之间寻找出路。被咬住的颈侧传来的疼痛比其他的伤口还要鲜明,米哈伊尔的牙是这般锐利,毫不犹豫就撕裂了尤里的皮肤。

    “——哥哥……”尤里下意识地喊道,被击中又被掐住的喉咙发不出什么响亮的声音,他的声音十分微弱沙哑,米哈伊尔却因此忽然停住。

    他缓缓地收回了獠牙,从尤里流着血的颈边抬起头,然后撤走了按住尤里的手。

    米哈伊尔直起身,后退了数步,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赤色的眼眸又恢复成了淡淡的灰蓝。他垂着眼,沉默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短刀,接着头也不回地走向车厢尽头的出口。

    尤里怔在原地,他捂住脖子的伤口,直到米哈伊尔的身影消失了他才回过神来。

    米哈伊尔……并没有吸他的血。

    被咬破的伤口还在流血,疼痛也还是那般鲜明,可是为什么?尤里发觉自己想不明白米哈伊尔的举动,尽管他十分抗拒被吸血鬼吸血这件事,可是米哈伊尔早就不是天狼了,这种时候咬住他汲取血液,甚至是杀了他,才是最正常不过的行为。他又想起克什纳所说的话,克什纳说米哈伊尔上次也没能杀了他。

    为什么?尤里浑身沸腾的血液又逐渐平息,他呆呆地望着米哈伊尔离开的方向,觉得自己是否还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本来占据心头的愤怒为疑惑所驱散,尤里有一丝后悔,为什么他没有追问到底。他仍是在意米哈伊尔的,无论如何,即使米哈伊尔成为了吸血鬼,都还是他的哥哥。

    倘若那时的神明真的消失不见了,那出现在他面前的米哈伊尔,此时又算是什么?

    百虎党的作乱彻底被扫除,党首之死令党众瞬时都作鸟兽散,而追猎吸血鬼的狩人也回到了赤坂。尤里没有再回到米哈伊尔的家,他跟着多萝西娅又住在了直江宅邸。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尤里此次回来后的不对劲,他从未这么失魂落魄过,可是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么办。

    列车上受的伤都不是重伤,比起那满身的疲惫与疼痛的伤口,尤里还是更在意米哈伊尔的事情。他想再见到米哈伊尔,一定要问清楚米哈伊尔的想法,哪怕哥哥已经成为了他的敌人,他也要知道,为什么米哈伊尔没有吸他的血,为什么米哈伊尔无法对他下杀手。

    尤里向威拉德教授倾诉了所有的事情,教授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样的事情。一切都要靠尤里自己,他只能更积极地寻找吸血鬼。

    自列车事件过去三天后,赤坂的热日令街道变得无比温暖,而下过雨后濡湿的空气有着一股像是水泥冒烟的怪味。尤里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徘徊,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那幢熟悉的洋房外。

    他在门前迟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进去看看。米哈伊尔给了他钥匙,他随时都可以进去,可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米哈伊尔大概不会再回到这里,他进去也大概发现不了什么。尤里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幢洋房,想起了米哈伊尔煮的罗宋汤。吸血鬼的食粮是人血,无法再适应正常的人类实物,但哥哥伪装成人类,每次都会和他一起进餐,他不知道那样是否有对哥哥造成什么影响。明明他们已经决裂,他却还在意着米哈伊尔,这可笑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妥。

    尤里注视良久,心头盘旋着各种情绪,正要收回视线,却忽然留意到洋房的门不知为何留有一条小缝。门居然开着?尤里心中一跳,急切上前,猛地推开了虚掩着的门。

    他的内心在小小地呼喊着,即使他逼迫自己不要再把米哈伊尔当做哥哥,也不要再喊出那个幼稚的称呼,可是他无法违背自己。他想要再见到米哈伊尔,哪怕再见面时两人已经变成了彻底的敌人。

    尤里进入洋房,直接冲向米哈伊尔的卧室。卧室门没有关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下跃进他的视野当中,尤里停住了脚步。看见尤里的米哈伊尔似乎也有一丝惊讶,却并未立刻做出什么举动,他只是站在那里,瘦削的颀长身躯苍白疲惫。而尤里注意到米哈伊尔手中攥着什么,心里忽然一阵剧烈震荡。

    那是,他小时候常戴着的额饰……

    为什么会在米哈伊尔手里?尤里还以为妈妈为他亲手做的额饰也消失在了狗镇。他想起那是何等的灾难,倾覆的火让那一日的西伯利亚比九月的赤坂还要炎热,死去的每一个灵魂都躁动不已。如今一切归于沉寂,流淌着的摄人鲜血只剩他们兄弟二人还在各自面对。尤里想要质问,想要一步一步地走上前,扯碎横亘在脚边的荆棘。

    他们都沉默了。水箱里的水母浮动在已经浑浊的海水里,张舞着五色的触须,于懒怠的光中悄然注视着他们,像一个捕猎者。

    “我以为你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尤里低声说道。

    “我的任务就是留在这里,你是来赶我走的吗?”米哈伊尔淡淡地说。

    “我不是。”尤里否认米哈伊尔的指认,他走上前,却忽然被米哈伊尔锐利地瞪了一眼。

    “别靠我太近。”米哈伊尔警告道。

    “我只是想问清楚一件事,”尤里没有理会米哈伊尔的警告,他走到了米哈伊尔的面前,凝视着米哈伊尔灰蓝的瞳孔,“哥哥你……还记得妈妈的事情对吧。”他说着,目光扫过米哈伊尔手里的额饰。

    “我记得,所以呢?尤里,你应该把我当成敌人。”米哈伊尔沉声说。

    “那你肯定也记得……妈妈说,让你保护我,”尤里的声音细微地震颤起来,他说着那句话,“——‘米沙,尤里还什么都不懂,所以你要记得保护好他。’”

    尤里连妈妈说话时温柔的语气都复述得分毫不差,他又抬起眼,看着米哈伊尔眼中聚拢的灰色螺旋。疤痕穿过哥哥眼中的漩涡,横生在吸血鬼的脸上,可那并不是徒有的伤口,尤里记得,米哈伊尔是为了保护他才留下了一道疤痕。

    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抚摸着那道疤痕,比从前还粗砺狰狞几分,可它经历时间的洗刷,竟然没有被消磨多少。

    “我那个时候想着,我也可以保护哥哥。只要我变得足够强大,妈妈就也会对我说,‘尤拉奇卡,保护好米沙’……

    “可是我并没有做到。”

    尤里用已经伤痕累累的目光看着米哈伊尔,沙哑着声音说道:“哥哥,你那个时候,为什么没有吸我的血?”

    米哈伊尔久久不语,他拉下尤里抚摸着他疤痕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攥紧了那只手,而后又慢慢松开。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再也不能来到现在。米哈伊尔不希望尤里执着于复仇,可这并不可能,而尤里同时也矛盾地不能与已经成为了吸血鬼的他对敌。那早就崩塌的冰川为何还不彻底融化,于这炙热的夏末,还要成为水母的食粮。

    “尤里,舍弃你的天真吧。”米哈伊尔说着,唇边浮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说不清是讥讽还是苦涩。

    “妈妈早就已经不在了。”

    “那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尤里强硬地说道,他迈前一步抓住米哈伊尔的衣领,把米哈伊尔推到了桌边,“……我不相信哥哥会是我的敌人。”

    “我不吸你的血,只是因为我不饿罢了。”米哈伊尔淡淡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那时不杀了我?对你来说那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尤里质问道,“克什纳也说,让你杀了我吧?”

    “克什纳处处针对我,我只是单纯不想听从克什纳的命令。”

    “既然如此,为什么哥哥你现在又不反抗?”尤里的眼中跃动着粼粼的火光,却并不是愤怒,他竭尽全力地想要触碰米哈伊尔封闭起来的思索,却因此感到悲伤。雪中奔跑着的、如同天神一般的存在绝不是尤里的错觉,他信仰着神明,无论是这冰雪融铸的凛然悲愤,还是想要爱着哥哥的心情都这般强烈。它们为此拽住尤里的身体,将他拽向两个极端,不顾尤里的情感要被生生拽出裂痕。

    猎捕的神明知晓冬日里所有美丽的秘密,无论是徜徉在山岳间的温柔夕雪,还是人类孩童纯粹的碧色眼眸。哥哥曾偷偷给他一只僵死的昆虫,说那是原野才有的精灵,等到尤里长大了,就能看见精灵真正的模样。而他直至离开了冰冷的雪原,才知道那是蝴蝶的幼虫。

    尤里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是不是一只未羽化的幼虫,可他希望自己能够保护哥哥,唯有哥哥他一定要保护好,就像哥哥曾许诺过的一样。母亲死去时念着他和哥哥的名字,明明痛苦倒在飞灰里,却还要对尤里说话。

    她那时说,你们都会是阿列克谢一生的自豪。

    尤里不管怎样都不相信,不相信哥哥会是他的敌人。

    “如果是我爱着的哥哥要吸我的血……”尤里平静地说道,“那我不会反抗的。”

    米哈伊尔的呼吸变得愈发轻缓,他没有挣扎,只是垂着眼,淡色的眸中没有焦距。

    “尤里,你明明什么也不知道,”他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道,“你不知道对吸血鬼来说,忍耐是一件多么难得的事情。你只是凭直觉认为我不会是你的敌人,而且说着要杀光所有吸血鬼的你,就这么容忍着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我不觉得,”尤里说着,停顿了一下,眼中的光芒沉入了眼底,他嗫嚅着说,“我只是……不想再失去你了,哥哥。”

    水母静谧地摇曳在箱中,那脆弱生灵不知何时就会死去,可它仍活着,仍自顾自地吞咽着浮游生物。若是有谁一定要扎破它,让它流尽身体中的水,像因惊吓而破灭的噩梦,它会感觉到疼痛吗。水母不会明白,即便它如同对峙着的二人岌岌可危的关系那般拥有纤细易断的肢体,它也不会明白。

    米哈伊尔闭上了眼睛。已不是神明的他又一次被塑成神明的模样,鲜红的灰早就用漆黑的手抓住了他,尤里却固执不肯离开。

    那颈上尚未愈合的咬伤从一开始就散发着血的腥香,米哈伊尔做到了足够的冷酷,尤里却做不到无情。他的手穿过了黑暗,触碰流逝着的光阴,那时母亲的目光缓缓移开,看向她深爱着的遥远原野。米哈伊尔的确是记得的,并且在这十年间从未遗忘过。

    米沙,保护好尤里。

    他忽然张口露出了苍白的、不再属于野兽的獠牙,咬住了尤里的颈侧。涌动的野兽之血流淌向米哈伊尔,米哈伊尔的手扣住了尤里的身体,他大口汲取,而尤里果然没有反抗。

    保护好尤里,也保护好你自己。你们都是我最爱的小天狼。母亲那个时候笑着说。

    猩色液体顺着牙的尖稍不断脱体而出,尤里的抓住了米哈伊尔的手臂,他仰高了头颅,把颈边的生命彻底暴露,交由米哈伊尔来支配。

    他所信仰的天神不会背叛他,而他也不会反逆神明。尤里听见的那个声音,来自光秃秃的雪原深处,叫着“尤拉奇卡”,那是哥哥的声音。

    米哈伊尔反过身把尤里按在了桌上,玻璃的水箱被他扫了出去,跌落在地上发出沉闷轰隆的一声。瘫软在玻璃碎中的水母挣扎着,断裂的须还在抖动。那是何等脆弱,一如齿下温热的呼吸,米哈伊尔大口啜饮,不知究竟多久不曾进食过血液。

    他厌恶吸血鬼,厌恶着吸血,可却不得不依靠血液活下去。于吸血鬼而言,忍耐是最难做到的事情,可米哈伊尔却逼迫自己忍耐,不只是忍耐本能,也是在忍耐自己的仇恨。尤里的信赖是一厢情愿,但是真正让米哈伊尔不能再忍耐的却是尤里的质疑。他从未想过要利用尤里,哪怕不得不,也从未那样去做。

    而尤里什么也不明白。十年间发生了太多,米哈伊尔无意再提起,也不愿去回想。他只是承诺过,只有尤里,他一定会保护好,他也不想再失去。

    真是愚蠢啊。可正是这愚蠢的血缘关系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并且于母亲已闭上的眼中,那曾被赋予的神格说着,他们都是来自阿列克谢的小小神明。

    所以才谁也不能杀死谁。

    血液流失带来眼前的一阵发晕,米哈伊尔缓缓松开了口,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唇边滑落,他的脸仍埋在尤里的颈间,扣住尤里的手也没有丝毫松开。尤里。尤里听见米哈伊尔轻声喊道,他被米哈伊尔紧紧抱在了怀里。

    复杂情绪被粗暴地揉成一团,像抱在一起生存的水螅。吸血鬼不需要人类的软弱,可偏偏尤里面前的吸血鬼露出了自己的软弱之处。尤里觉得久违,他的手指轻动,慢慢地搭在了米哈伊尔的背上。

    记忆里银发天狼唯一一次流露脆弱,是在离开狗镇前与古斯塔夫谈话之后。天狼们正在逐步走向消亡,而他们兄弟二人都将为了守护付出一切,那年还十分年幼的尤里不知道他们讨论了多么沉重的事情,只知道那一夜即将启程的哥哥难过地微笑着,说了三句话。

    他说,狩猎的时候不要用枪,嗅觉会受到影响;睡觉前不要吃太多零食,要爱护自己引以为傲的牙齿,还有……

    我永远深爱着你,我的尤拉奇卡。


FIN.

完成于2018/08/14,与原作存在出入的部分均不再修改。夏天终于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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